一流之路

阳关雪

From Busan to Seoul:9th station——



阳关雪



银河新纪元,人类在可知宇宙中分为两大阵营,彼此制衡,纷争不断。


史载1699年,联盟连并帝国外围两大星系,帝国败退,以年仅16岁皇系Alpha姜丹尼尔为质子,前往中央联盟求和。




1711年,中央联盟第四私立医院。


人造树叶以绝对符合自然规律的抖动频率将窗外高悬的模拟日光切割得错落有致,如果有研读历史学的人在就会发现这场面像极了古地球时代的景致,只是无风而动的机械设置让这一片风景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而室内不苟言笑的主人显然将这一风格延续得很成功。


“出现这种情况多久了?”


脑神经接驳科的黄医生面容柔和,眼尾弯弯,看上去很好相与,只是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头也没抬,视屋内一排荷枪实弹的军人如无物。


医生由于工作原因平常不显露属性,但尽管如此,军人们还是从这个看似温柔的白大褂身上感受到了一点压力。


身为病人的朴佑镇望着窗外的叶子,坚毅的脸庞上罕见地写满疲惫,显然不打算作答,最靠近他身边的人向前一步,谨慎回道:“半个月。”


正在查看病历的黄旼炫闻言眉头一挑,仿佛把开口那人的心都挑起来了,黄医生终于舍得抬起头,笑眯眯地,眼里不含一丝温度地:“我看上去这么好糊弄吗?”


无形的压力在办公室里蔓延开来,当复古的落地钟滴答走过一圈,终于有人忍不住如实相告:“是从‘那次战争’之后。”


黄旼炫了然的视线落在朴佑镇身上,“这么说,是失偶后遗症咯?”


失偶后遗症,指失去伴侣后产生的不良反应,轻度如暴躁、易怒、敏感,重度可致电解质紊乱、神经断裂,乃至死亡。



“你确实每一项症状都完全符合,”清场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了医患两人,黄旼炫神色放松了很多,甚至还开起了玩笑,“但也太贴切了些,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照着装的。”


朴佑镇被说中事实,脸上划过一丝的不自然,显然像这样撒谎的事他不是特别拿手,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眼神很快又坚定下来。


这些变化当然都没有逃过黄旼炫的观察,他看着眼前这位被单方面抛弃的“质子伴侣”,心里琢磨着这一场拜访背后可能藏着的故事。


要知道,“那次战争”刚刚发生的时候,朴佑镇可是受牵连直接被下了狱的,即便是后来洗清嫌疑,证明他对姜丹尼尔武装归国事件不知情,但身边的监管人员也从来不离三步之外。


对此黄旼炫觉得完全是浪费警力,中央联盟应该多把精力放在人工智能意识管制和地方联盟自治讨论上,而不是试图从一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身上挖出打败帝国的锦囊。


好在他们似乎终于发现,两年前姜丹尼尔就能毫不留情地一走了之,现在更不可能因为一份不怀好意的“联盟礼物”再入狼窝了。


黄旼炫想得入神,冷不丁地听见眼前的“礼物”开口,居然是和丹尼尔相似的低嗓:

“他走之前说,我可以来找你。”


黄旼炫语气愉悦,“当然,我很高兴有个人情终于可以还他了。”


朴佑镇肉眼可见地舒了一口气。


“不过我很好奇,”黄旼炫说,“已经这么久了,你为什么现在来找我呢?”


他也听说过,促使联盟最终放弃对朴佑镇判罪的最大原因不是当时的民主联名,也不是朴家和Omega保护协会的内部斡旋,而是朴佑镇的处子之身。


姜丹尼尔没有标记朴佑镇,在他们婚后的三年里。


这是完全不信任的表现,但很难说这到底是姜丹尼尔对朴佑镇的尊重还是在践踏对方作为Omega的尊严。


总之那之后联盟不再限制朴佑镇的人身自由,但舆论反扑,嘲弄和亵笑铺天盖地而来,那段时间想必朴佑镇一定很不好过,但那种情况下他都没有来求助黄旼炫,现在为什么来了呢?


朴佑镇左右看了看房间里的布置,黄旼炫知道他在找什么,“这里不在‘密孔’的范围,你大可以放心,他们现在看到的画面应该是我们隔着三米宽的距离在喝茶聊天。”


确认了环境之后,朴佑镇从手上取下一枚并不显眼的戒指——黄医生眼尖地注意到那原本是戴在无名指上的——往空中一抛,“丹尼尔。”


黄旼炫一惊,“哪里?丹尼尔在哪里!”


戒指闪着银光在空中翻转往下掉落,在触到地面之前突然拔高一道光影,逐渐凝像成人形,最后化作实体。


虽然知道朴佑镇没有恶意,但房间里凭空出现个接近一米九的人工智能,还是让黄旼炫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尤其是这件机器还顶着老友的脸。


不过这张脸怎么看着哪里怪怪的?


“这是丹尼尔版本的‘智能管家’?”黄旼炫试探地问。


机版的姜丹尼尔看上去非常逼真,甚至比黄旼炫以往看到的任何一类机器人都要接近本人,西装革履,肩宽腿长,唇红齿白,连眼下那颗泪痣都是百分百还原。


“你好佑镇,”“丹尼尔”欢快地向朴佑镇打了个招呼,然后转向医生感慨道:“让我看看是哪位客人闲得蛋疼来拜访你。”


我去,连槽人的风格都这么像,难道是姜丹亲自捏的吗?


黄旼炫伸直了脖子想去确认对方颈测的机器编码,被“丹尼尔”报以嫌弃的目光拒绝,“天哪,你妈没教过你这是不礼貌吗?”


朴佑镇“噗哧”一下笑出了声,露出珍贵的虎牙,黄旼炫这是今天第一次看到他笑,果然爱人的威力是不可估量的。


即使是个仿的。


“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无奈地结束探究,等着戏弄他的始作俑者开口。


初见朴佑镇的时候,黄旼炫觉得这个人不太友善,一眼看上去很冷清,甚至还有些凶,但当他谈起姜丹尼尔的时候,明明没有笑,但眼角眉梢都是带着温度的。


“我用了他的DNA,”朴佑镇简略地说,仿佛不当这是一件非法的事情,“是真的很像对不对?但我总觉得好像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了。”


他歪着脑袋有些疑惑地看向“丹尼尔”,后者感觉到了什么也如法炮制回看他,结果两个人对眼看着居然一起笑出了声。


单身的黄医生:……


摸着良心讲,这个人工智能除了比原生体高了点,帅了点,壮了点,其他部分还真是和本人几乎如出一辙,他抽空又瞄了一眼朴佑镇,难道这个看上去正直朴实的青年小小年纪,滤镜就有八百米厚了吗?


“你这个,他的DNA是哪里来的?”黄旼炫好奇道。


虽然早就料对方会问这个问题,但朴佑镇回答时还是有些犹豫或者说脸热:“丹尼尔,呃,不是,我…我们之前,想要个孩子。”


“啊。”黄旼炫用一个简短的感叹掩盖了内心的波涛汹涌。


说好的夫妻不合呢?!说好的貌合神离呢?说好的姜丹尼尔从来不碰朴佑镇呢?果然小道八卦杂志害人!


朴佑镇见他神色有点古怪,补充说道:“丹尼尔应该不知道这事,他走之前,我在体外受精库存档了,但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就……所以最近我就取出来找地下作坊做了这个。”


朴佑镇说到这里突然皱起眉头,“但是我发现我好像有点记不住他了,连看着照他基因重制的人工智能都觉得不对。我知道他一定还在等我,我想当面跟他说清楚,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就想了个心愿。”


原来这个滤镜是出厂设置时就有的啊,那黄旼炫就知道“丹尼尔”凭空美化的设定是怎么来的了。


“要我帮你也不是不可以,”他斟酌着说道,“但你必须要清楚,你这一走,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两年前。


“你要是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朴佑镇在双人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姜丹尼尔有些赌气地说道。


姜丹尼尔讨好地从身后抱住他,闭眼嗅着对方后颈腺体淡淡的清冷香气,试图用亲吻来温热那块皮肤。


“哎呀,痒!”朴佑镇受不了那人在身后的动手动脚还动嘴,又转过来面对他,但是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唇堵住了。


顿时房间里凉意骤生,如入三九,积冰遗寒,漫雪纷飞,冷意包裹着朴佑镇却让他蓦然发起热来,清醒的眼神逐渐迷蒙,冷夜回暖,忍冬悄悄开了,仿佛有嫩白的小花缠绕着陡峭的雪壁向上而生,干净而湿润。


香气馥郁,姜丹尼尔和他的雪都化了。


这是他第二次临时标记朴佑镇,下嘴比第一次重得多,惹得那只冷酷禁欲的小豹子甚至以牙还牙在他后颈也咬出了一个印子,身上沾染了花香,还不知道明天那帮人会怎么揶揄他。


朴佑镇注意到姜丹尼尔的走神,刚刚交换过信息素的占有欲驱使他不满地咬了对方的下巴,两个人又在床上你来我往闹了好一阵子。


虽然他们从来没有做到过最后一步成结,但是自上一次冷战之后,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过了,其实朴佑镇觉得有点反常。


但是姜丹尼尔不说,他也不问。


空气中还浮动着淡淡的忍冬香,是朴佑镇的味道,姜丹尼尔深呼吸着,无比留恋这一份专属他的甜美。


朴佑镇已经快要睡着了,他第二天还要去学院替另一个老师的早班,然后再回一趟朴家。


如果他和姜丹尼尔的孩子要出生的话,他当然希望在族谱方面能有所转圜,即使姜丹尼尔的名字登不上去,但是孩子是无辜……他感觉到姜丹尼尔还在把玩他的头发,他想要出声告诉对方很晚了该睡了,但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好像听见有人说:

佑镇呐,一定要和我再见啊。



“佑镇,起床啦!”


同样的嗓音,却不是他。


朴佑镇在医院的床上醒过来,周围空无一人,人工智能“丹尼尔”此刻恢复到了戒指的形态,但还是严格地执行着主人每一条指令,包括有违生理的在凌晨两点叫人起床。


“实话说这个点起床真不是个美妙的决定,你说呢宝贝?”“丹尼尔”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朴佑镇实在不喜欢这种刻意而为的亲昵语气,难道这真的是姜丹尼尔刻进基因里的性格吗?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机,白天和黄医生约定的时间是早上三点。


黄旼炫告诉他有一批自动化运输机甲将在那个时间从医院出发前往本星系最外围的星球开采某种特殊药矿,而其中一台机甲在上轨前会因为某种不知名故障撤下检修,为了不影响运输任务,一台星际机甲将被临时大材小用地征调进本次机甲队里,编号为DP-28。


而朴佑镇的任务是搞定监管他的士兵,到达停机场,剩下的就交给黄旼炫了。


病房的门突然一下被拉开,靠在门边打盹的迪伦瞬间惊醒,握紧了手里的武器,“别紧张,是我。”朴佑镇轻声说道。


朴佑镇去放水了,迪伦在洗手间外守着的时候突然想到难道现在还有不带独卫的病房吗?那这颗所谓的医疗星球也没有传说中那么高级啊。


因为平时朴佑镇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这种监视纯粹是多余,所以当朴佑镇提出想要去看星星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四叶星是颗内部中空的星球,重力来源于地壳,因此所有的建筑物都在地下,而且用旧人类的观点来说是头朝下,这里的日夜交替全球统一,且都是自动化模拟控制,新人类生活得很自如。


走廊尽头有个适合观景的挑台,朴佑镇扶着栏杆抬头望天没有说话,就像白天看着窗外时的样子。


迪伦觉得有点无聊,也跟着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但是他发现今天的夜色并没有安排星星。


“那个,你真的看到星星了吗?”他有些好奇地问身边这个亚裔青年。


“当然啊!”朴佑镇语气轻快,似乎有些开心。


迪伦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一眼。


“星星并不总是在天上,”朴佑镇指着心脏的位置说,“他是在这里。”


迪伦还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朴佑镇又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迪伦一愣,试图思考。


不过这个尽职尽责的守卫最终还是没能给出自己的答案,一针镇定剂从身后扎进了他的颈动脉,不知道什么时候化作人形出现的“丹尼尔”接住差点软倒在地上的人。


但朴佑镇的问题还没有结束,他头发被夜风吹乱了,擦过眼睛让人想要流泪:“你知道离别前夜,被喜欢的人打进三针这样的药是什么感受吗?”



朴佑镇知道。


他整整睡了一个礼拜,醒来不知今夕何夕,而他记忆中前一晚还抵足温存的爱人,联盟放之眼下削甲十年的幼虎,为帝国卧薪尝胆的未来统治者——姜丹尼尔已经率部一路打了回去,没有带上他。


久违的军事冲突让民间回忆起了当年的战时阴影,遂将之称为“那次战争”,而最终联盟官方定性为“武装归国”事件,意为方式不妥,情有可原。


主战派为此把议政长骂了个狗血淋头,其中最激进的莫过于朴佑镇的祖父,中央联盟八大议政官之一,因对此次处理结果不满直接对外宣称抱病,拒绝参会,这在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不过这些争议也仅仅局限在该知情的圈子里,当久和不战的联盟平民还在为可能重演的两国纷争心惊胆战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其实联盟的顶端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当年帝国示弱,除了此前拱手让出的两大星系,还有皇系质子、无数星矿和星际轨道的所有权都“暂时”转交了联盟,当时各地方联盟长为了这些利益归属争得不可开交,险些再闹内战,最后中央联盟看不下去,出手将大半收归国有,小部分下放地方才勉强解决了这个平级矛盾问题。


但显而易见的,这也激化了中央和地方的矛盾。


特别是姜丹尼尔离开前的最后两年,帝国不断向联盟各地示好,地方势力逐渐壮大,中央联盟的管理越来越力不从心。


如果此时战争打响,谁也不知道地方的枪炮究竟是会瞄准他们的敌人还是同胞。


不过这些腌臜事朴佑镇都没有兴趣了解。


沉睡一周之后,他后颈上临时标记的咬痕竟然没有消失,那种奇妙的感觉总是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但姜丹尼尔走后的烂摊子接踵而至,军方,检方,校方…他本就疲于应付现实,更受不了心绪还在守望与猜疑间沉浮,索性要了一针屏蔽剂,隔绝忍冬香,代谢了体内的异信息素。


直到这时,朴佑镇才终于有时间静下来思考一些无关荷尔蒙的心事。


在医院留观结束时,他尚未脱罪需要转移监管,但朴佑镇执意要先回家拿些东西,旁人劝他不要做无用功,他不解其意,直到亲眼看到他和姜丹尼尔昔日爱巢被移动链网查封,连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的时候,这个早该面对现实的男孩才终于接受自己真的是被抛弃了这个事实。


那天正是雨后,门前的路被好事人踩得泥泞不堪,院子里的花也败了,不能回家的少年在那站了很久,脸上渐渐下起了雨。


那整栋房子留在朴佑镇手里的东西只剩下了一支未开封的镇定剂——因药剂过量致昏迷送医时别人在他床边发现的——后来打进了迪伦的侧颈。



轨道运转,机甲升空,运输线如一条机械长龙缓缓游曳出四叶星,朝着人类曾经最向往,而如今收入版图的区域飞去。


朴佑镇望着飞行器外的茫茫星宇,心里如同一块大石落下,心里踏实的瞬间却又惹起了满腔尘土,灰蒙蒙,空落落。


他有多想姜丹尼尔,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只是希望他能想到我,唉,如果他真的决定不回到我身边的话,那也还有一个‘我’能够陪陪他……”


黄旼炫一脸冷漠地望着视讯对面假装忧虑实则嘴角都要咧到耳后去的帝国殿下一个人可劲儿叭叭叭。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运输队叫回来?”黄旼炫威胁道。


姜丹尼尔识相地闭了嘴,不再强压着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老友强啃狗粮,但是末了还是不甘心地补充一句:“其实‘丹尼尔’机甲技能满点,他会自主判断指令。”


“说得跟真的一样,”黄旼炫说,“你就不怕他习惯了那个高配版,再看到你会有落差?”


姜丹尼尔沉思了一下,“虽然我是把‘它’塑造得完美了那么一点点,但是我觉得……”


“老板!”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从姜丹尼尔身后闯进镜头里,黄旼炫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坐直了身体,然后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和来人友好打了个招呼:“在奂,你好呀。”


金在奂:“哇,黄组长你好,你笑得好假啊。”


黄旼炫:……


旁边的姜丹尼尔拍着大腿发出爆笑。


金在奂根本没有注意到黄旼炫吃瘪的表情,而是迅速向姜丹尼尔报告了他刚刚监测出的问题。


“老板,那个‘你’被刷机了!”姜丹尼尔高亢的笑声被金在奂一句话生生逼成了个意义不明的单音节,“嘎?”


这回笑得前俯后仰的变成了黄旼炫,他一边笑还一边拍桌:“姜丹尼尔你也有今天!”


姜丹尼尔不高兴了,面色一沉,单方面宣布视讯结束:


“帝国十字军特别行动队第九组组长黄旼炫,任务结束,请速归队。”


因为突发事件引起的喧闹被隔绝在光屏之外,黄旼炫收起笑意起身,去收拾自己在联盟为数不多的行李。


过去他在暗处,作为姜丹尼尔在联盟布局的伪装者之一,承担的一直都是善后工作,即使大部队归国时,他也没有走,当时姜丹尼尔说还有一个收网行动需要他配合。


没想到,是猎这么个小豹子。


姜丹尼尔从来都是个很有耐心的捕猎者,尚未成年时就敢以版图为饵,孤身深入联盟,忍辱负重渗透十年。


如今联盟系统已是外强中干,像个膨胀到极致的气球,表面的弹性被消耗殆尽,任何外界的异动都能让它一点就爆。


但姜丹尼尔仍是不急,他手里捏着生杀大权的针,等着身在气球里的朴佑镇主动来到他身边,这一等就是两年。


黄旼炫曾经问过姜丹尼尔,为什么当时不干脆把朴佑镇一起带走?


姜丹尼尔说,他不愿意跟我走。


“如果我想安静地离开,难道很难吗?”姜丹尼尔那时视讯的脸上没有笑容,收下联盟只是时间问题的喜悦没有在他身上体现一分一毫,“我打醒的不是联盟,是他。”


“他是个死脑筋啊,从来不肯向别人的安排低头,过去和我缔结婚约时如此,后来拒绝与我同行也是如此,我当然有办法把他强行带走或者直接标记,但我们在一起已经很难了,何必再多这一根刺呢?”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固执,”姜丹尼尔说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只能等,等到他自己做决定的那一天,那时就算结果不如人意,我也认了。”


黄旼炫还没有见过那样低落的姜丹尼尔,正打算开口安慰两句,就听见对方后面还有半句话,“那我也只好抓紧时间,把联盟变成帝国了。”


黄旼炫:……


黄旼炫离开四叶星的时候天微微亮,做决定的人无法回头,而他在别人故事里的戏份已经杀青,也是时候去休个长假了。


恋爱真好。



朴佑镇不记得上一次星际跃迁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是大地派,脚踩在地面上才有活着的实感。银河纪元里,人类的头顶上尽是探索的先驱,星辰大海的征程成为现实,他却更加偏爱地球时代复古的那套作风。


科技飞速发展,智能取代人工,各种机构也不断革新精简,到如今唯一还算立体保留下来的就只剩下了教育系统。


读书时期就常被同学私底下叫“老古板”的朴佑镇,还在高修阶段就主动申请成为教学助理,帮助处理学校里一些机器无法执行的指令,这个岗位上的大多数人毕业之后不出意外会进入教育系统成为一名老师或是行政人员,二十岁的朴佑镇也是这么打算的。


即使后来遇到了姜丹尼尔这个变数,他的志向也从不曾改变。


姜丹尼尔之于他而言,一开始也不过是个需要帮助的学生。


那是某一次考试的间隙,他在查阅监考机器人的记录时发现有个考场的机械疑似遭到了网络攻击,但是回看现场监控却又没有人靠近过监考器,这有点蹊跷。


如果换做别人可能遮掩一下就过去了,谁也不想在自己管理的区域节外生枝,但这事偏偏碰上的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朴佑镇,很快他就出现在了那个考场外,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到了那儿才发现,出问题的地方是正在进行加考的附加考场,这里的考生质量低于普级生,大部分是边缘星域上来的预选生,不太被其他孩子看得起。


朴佑镇叹了一口气,预计今天这事儿不会很顺利。


考场建筑是单透离子墙,外面能观察到里面,但里面的人往外看只能看到一堵普通的白墙,而此时呈现在朴佑镇眼前的,就是一群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普级生不知道把正在考试的谁围在了中间——和监控里显示的画面完全不一样——肯定不止考试作弊这么简单。


“你们在干什么?”朴佑镇走进考场时才发现到这里聚集的人居然都和他差不多大的样子,说明年级还不低。


应该提前叫一位老师陪同过来的,在他贸然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后,朴佑镇有些懊恼地想。


围着的那伙人没有散开,一个明显为头的家伙显然没有把朴佑镇放在眼里,而是笑着不知道在揶揄谁,“怎么,你还有小跟班千里迢迢从帝国跑过来给你出头呢?”


众人哄堂大笑。


看他们这种态度,朴佑镇就知道讲道理没用,他用管理员权限解开了监考机器人被下的封锁,随即手上出现了全息笔记本,他一手叉腰站着,“现在还是考试时间,无关人等不要扰乱考场秩序,请问你们现在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或者离开了吗?”


他亮出助教身份,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坐了回去,但闹事的那一群人依旧无动于衷。


一方说不动,那就从另一方下手。


他冲着人群里面喊:“那位同学,你还好吗?”



姜丹尼尔现在不太好。


虽然以他的身份在联盟确实是个移动的靶子,但要一次性集齐这么多破箭供他寻找突破口,也算得上是个比较难得的机会。


反正这所学校也没打算让他学到什么知识,更别说安稳毕业,帝国骄子屡次挂科重修听上去倒是个不错的情报。


姜丹尼尔在心里已经排练好了被他们刁难一番打探点消息,随后狼狈退场的戏,但这位突然登上舞台唱主角的小兄弟是怎么回事?


他错过了回答朴佑镇问题的最佳时机,对方把这个无言的意思理解成了害怕,于是强行挤过人群站到了姜丹尼尔的桌前。


那群人并未因此善罢甘休,“多管闲事!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就这样保他?”


朴佑镇回头看了一眼姜丹尼尔,五官端正,态度良好,难道是因为作为边缘生太优秀被嫉妒了?

“我不管他是谁,你们都不应该……”


“他可是姜丹尼尔,这也没关系吗?”有人这么说。


朴佑镇一愣,好耳熟的名字。


姜丹尼尔注意到这人听到自己名字之后就沉默了。


其实过去的每一个故事都差不多,什么妖魔鬼怪大罗神仙,只要听到他的名字,陌生且善意的情节就到此结束,实在没必要再抱“这回会不一样”的希望。


他心里叹一口气做好了继续独自面对这群无赖的准备,而对面的人也在依依不饶地笑骂,“就是那个帝国孤儿啊哈哈哈……”


朴佑镇其实一瞬间没有在脑子里找到对应的面孔,但对方的某个字眼实在是太过刺耳,谁也不应该因为出身而遭到莫须有的发难,于是他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所以你呢?”朴佑镇反问的声音很轻。


“什么?”对方没有听清楚,朴佑镇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替这位学生报上姓名,我作为监管者确实有必要了解这些信息。姜丹尼尔,行,我记住了,那么你呢?敢不敢告诉我你叫什么?”


姜丹尼尔心里陈旧的剧本就这样被人撕掉了,有个小人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原来被人维护的感觉是这样的,像是冰天雪地里唰地一下照进日光,那不只是一抹冬日暖阳,还是预兆着新季的初虹,带来万物复苏的酥麻和破土的春意。


他仿佛嗅到了花香,风里久久回旋着那一句:


姜丹尼尔,行,我记住了。



朴佑镇的伸张正义最终还是取得了短时胜利,那群人散去了,他高兴地转身但还没有来得及安抚“受害人”并让他好好考试,胜利的果实立马枯萎——监考机器人身上的铃声响起,宣告本堂考试时间到。


答题屏停止写入,考场自动恢复成教学状态,监考官催促着考生们赶紧离开。


两个人身边的气氛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姜丹尼尔摊手无辜地看着朴佑镇,这个刚刚还自称监管者的少年脸上罕见的出现一丝尴尬,虎牙压着下唇,“那个,呃,我是不是耽误你考试了?”


最终姜丹尼尔那科还是挂掉了,朴佑镇很自责。


虽然姜丹尼尔跟他强调了无数遍那不是因为他的介入,但朴佑镇还是坚持要为姜丹尼尔争取补考的机会。


但当时考场的监控并没有因为朴佑镇的出现而恢复正常,出现的依然是姜丹尼尔安静答题的场景。


证据不足,申诉失败,建议下期重修。



姜丹尼尔听到朴佑镇愤懑地和他吐槽那群混混不知为何会拥有这么高的黑客技术时,他有些不安地摸了摸鼻子。


但打喷嚏的却是朴佑镇。


“阿嚏,”他擦了擦鼻子,“啊,怎么突然感觉有点冷啊。”


彼时考试过去月余,朴佑镇约姜丹尼尔在学校开放的会客厅见面,交代他关于补考争取失败的结果,顺便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补救措施。


其实姜丹尼尔已经快忘记那个小插曲了,但他对朴佑镇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精神感到佩服,明明不是特别热心的人,却对认定的事有着非凡的执行力。


不过就算是超人也免不了会有些小感冒,姜丹尼尔看他一连几个喷嚏很不好受的样子,好心建议道:“要不我们先找个温度高点的隔间聊吧?”


朴佑镇摆了摆手,“就你身上这味儿,就算进桑拿室也没用啊!”


姜丹尼尔闻言一顿,旋即不可思议地看向朴佑镇,就像第一次见他时那么认真。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朴佑镇受不了他审视的目光,缩了缩脖子。


“你……能闻到我的信息素?”姜丹尼尔试探地问。



姜丹尼尔出生在一个大雪天,没有任何香气的Alpha降临因为生于皇室而被视作奇兆。


直到冬日彻底过去,众人发现还是婴儿的小皇子身上却时常萦绕着凛冽之气,让人倍感压力。


等到皇子百日,游历归国的帝国教父赐其洗礼名为“丹尼尔”,并告知皇族:这个孩子的信息素不是没有,只是大多数人都闻不到。


那就是雪。



如今的人类社会已经过了用性别或者信息素划分等级的社群阶段。


针对信息素控制和性别平衡的科技飞速进步,不论是帝国还是联盟,只要是新出生的合法公民,都会被要求接种激素疫苗,以削弱信息素对个人和他人的控制力。


经历过漫长的原始人时代,比起用本能,大家还是更愿意用脑子去生活,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久而久之,信息素退化成了交际方面的一个参考数值,人类的基础活动不再受影响,更多用于辅助人们判断陌生人的善恶意,以及寻找理想的婚配伴侣。


夸一句香气,无异于说声喜欢你。



“你……能闻到我的信息素?”所以姜丹尼尔这话一出来,两人之间的氛围立马就变了味。


朴佑镇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连喷嚏都忘了打了,他尴尬地打了个哈哈,眼神从姜丹尼尔认真的脸上移开:“还…还行吧,可能是我鼻子比较灵。”


但是姜丹尼尔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出格,他还沉浸在有人能闻到他信息素的惊讶当中:“那你闻到的是什么味道?”


“啊?”朴佑镇不知道他这话到底是字面意思还是带有什么深层的含义,不过凡是让自己头疼的问题,他的解决办法都非常一致:走为上计。


于是他说了句我还有事,就想溜之大吉,但没想到却被姜丹尼尔拉住了。


姜丹尼尔伸手完全是下意识的,但他很快也反应过来这样不妥,而刚一松开,朴佑镇就跑了,姜丹尼尔只能看到他短短的尾发下盖不住的发红双耳。


周身的冷意突然更深了,他看向自己刚刚不听话的手,来联盟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拿枪的茧子却一处不少,只是如今指尖似乎沾上了一缕花香。


还挺好闻的。



朴佑镇公私分明,他原计划是要给姜丹尼尔补习,至少要把之前因为他而不小心挂掉的科目补回来,至于其他的,他没有想要刻意坚持什么,亲近或者远离。


只是从那天闹事的考场上回去,没过多久他就记起了姜丹尼尔是谁。


姜丹尼尔作为质子前来求和的时候,联盟一方面把他要到的消息散给了民众,一方面却装作不知道具体时间,没有安排人准点接待。


于是看热闹的人把他乘机降落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不但寸步难行,还要接受周围人的指摘责难,虽然不至于将对战争的恨意发泄到一个孩子身上,但那依然是姜丹尼尔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后来结婚之后,朴佑镇以不了解为由听姜丹尼尔轻描淡写提过这些事,说的人没有放在心上,听的人心里却是密密麻麻的疼。


其实这些朴佑镇都知道。


虽然他不会因为别人说三道四而左右自己的决定,但从他为姜丹尼尔解围开始,就不断有人跳出来提醒他,那个人是我们国家的敌人,是坏胚子,你不能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公事避免不了,行,那是你小子妇人之仁,但私下见面怎么解释?外面的眼睛都在盯着朴家,你所有兄弟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倒好,把把柄往人家手里送!”


朴家家主在朴佑镇和姜丹尼尔会客厅见面的第二天就把人叫了回来,但其实这是朴佑镇自新年过后第一次回主宅。


他没有哪一次能和这位老人平心静气地聊下去,“爷爷,我们没有交流任何不恰当的话题,我只是……”


“连信息素都交流上了,下一回你们是不是该到床上去交流才恰当了?”


朴佑镇被这话里的恶意惊呆了,一时居然接不上话。


“果然是老鼠窝里生不出好虫,我儿子就是被那个女人这么‘交流’没的!”


朴佑镇沉默了。


老人嘴里的“我儿子”是朴佑镇的Alpha父亲,“那个女人”是他出身不好的Beta母亲。


他们背离家族出逃相爱,诞下朴佑镇成普通的三口之家,只是他们却没能看着亲爱的孩子长大成人,两人死于一场席卷边星的流行病毒,那年朴佑镇十岁。


被训斥一番离开朴家的时候,朴佑镇血液都凉透了。


他知道这个家国善于伪装,联盟民主的外衣下,是用森森白骨垒出的阶级金字塔。


或许就跟老人说的那样,他朴佑镇种就是坏的,所以不要指望他会改了。



不过他也没想到,顺其自然的结果会是和姜丹尼尔越走越近。


“这个章节我真的明白了,朴老师,我们能做点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了吗?”


姜丹尼尔咬着笔向朴佑镇求饶,眼睛不断往厨房咕噜咕噜响的汤锅里飘。


朴佑镇还在看自己的书,“你要是真的学明白了就不会在五分钟之前只考到95分,或者你想现在再测试一遍?”


姜丹尼尔抓狂了,“可是一次测试要一个小时,现在再考,那恐怕你到时候只能收到饿死鬼的试卷了。”


他的信口胡扯逗笑了朴佑镇,于是朴老师看在自己珍贵的笑容份上,宣布开餐了。


如果说十分钟之前,姜丹尼尔还不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脑子一热就答应了朴佑镇帮他补习这件事,但当他敲锣打鼓捧着碗喝上一口对方煮的汤时,他甚至愿意再做十张试卷来换下一顿。


不过不用他这么舍身取义,因为他宿舍的厨房早就姓朴了,朴佑镇自诩为皇子御用官厨,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给姜丹尼尔做汤。


那曾是他记忆里妈妈的味道,姜丹尼尔说他也是。


只是这位御厨在吃饭的时候也不能停止他的平民“教育理念”,“你必须以满分的基础去迎接他们的刁难,虽然我们的目标只是及格。”


“知道啦知道啦!”姜丹尼尔对“他们”“我们”这样的阵界划分很是受用,尽管他知道朴佑镇不是那个意思。


我们,姜丹尼尔和朴佑镇。


我想要有一天变成那个意思。



其实在那之前,姜丹尼尔还是坚持不懈地向朴佑镇讨问过为什么能闻到自己的信息素,那时两个人依旧只是在会客厅见面的关系,只是这回他们如愿要了一个隔间。


“冬天,你让我嗅到了冬天的味道。”朴佑镇知道姜丹尼尔没有贸然求偶的意思之后,他也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抱歉,因此回答起来更加知无不言,“就像早上起床看到窗外是下了一夜的雪,整个世界又白又亮。”


姜丹尼尔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描述他。


朴佑镇似乎觉得这种程度还不够,他手撑在桌上向姜丹尼尔又靠近了几分,“是雪吧,好特别啊。”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对面的人,姜丹尼尔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朴佑镇得到满意的回答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姜丹尼尔感觉有什么被带走了,他忍不住问道:“你的信息素是什么?”


“忍冬,是冬天不会开花的忍冬,”朴佑镇开了个玩笑,“不过我好像觉得它现在冬天也会开花了。”


花雪香气交织,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会开的。”姜丹尼尔说。



联盟星域。


“你煮的东西可真香,宝贝儿!”‘丹尼尔’看似由衷地夸奖道。


朴佑镇搅泡面的手顿住了,他看了一眼厚窗外徐徐行之的机甲队伍,决定趁着离队前把眼前这个多情的人工智能改造一下。


“‘丹尼尔’,进入开发者模式,”朴佑镇对着机器人说道,“系统密码17070116。”


“密码正确,请问您需要进行的下一步操作是?”


“恢复出厂设置。”


“对不起,当前已是出厂设置外型。”‘丹尼尔’还在试图挣扎。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清除偏好设置。”


朴佑镇看到‘丹尼尔’无奈地摊了个手,像是和原生体如出一辙的习惯,但下一秒它就闭上眼进入了系统重置状态,预计用时三分钟。


人工智能的拟人外形很有限,一般需要返厂才能添加新形象,但性格设定却可以随时修改。


朴佑镇收到这个机器人的时候它已经内置了性格指数,当时他睹物思人心切,满脑子只想着去找姜丹尼尔,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丹尼尔”。


“丹尼尔”在默认模式下的衣着是正装,但其实真正的姜丹尼尔从来不穿正装,他在联盟的那些年不管出席什么样的活动,都是非常日常的一些穿搭,私底下也常因此被人耻笑。


姜丹尼尔不以为然,朴佑镇虽然不在意,但他觉得姜丹尼尔穿正装的样子应该很好看。


于是结婚后两人关系还不错的时候,朴佑镇以他哥哥的名义找有名的设计师定做过几套西服,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让姜丹尼尔穿出过门。


当姜丹尼尔换好衣服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朴佑镇眼都看直了,这尤物,实在是,太抢眼了。


挺括合身的织物下肩宽腿长,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优越的黄金比例,不适应穿着的异物感让这位帝国贵族眉头微皱,朴佑镇在他身上看到了远人千里的疏离感,不过随即姜丹尼尔抓了抓自己过紧的袖口,笑着侧头问朴佑镇:

“我看上去怎么样?”


“你……”朴佑镇手捏着自己衣服的下摆想了想,吸着鼻子武断地说道,“你不合适,以后还是不要再穿了!”


不合适,我不准别人看到这样的你。


姜丹尼尔闻言扁了扁嘴,听话地进房间换衣服了,朴佑镇这才捂紧自己的心脏,让它不会因为心率过快而跳出来。


“不过你知道吗?”姜丹尼尔从房间里突然探出头来,把朴佑镇吓了一跳,“这不是第一次我为了你穿上西装。”


“不是吗?”朴佑镇下意识反问道。


“我们结婚的时候才是第一次。”姜丹尼尔说。


剧烈的心跳变成了大摆锤,一下一下击打着朴佑镇的胸腔,他闷闷地道:“对不起。”


姜丹尼尔看他又在自责,无奈地走过去一手牵过男孩的手,一手摸着对方的头发,“我都说了没有关系,好吗?”


朴佑镇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那这样吧,”姜丹尼尔把他抱进怀里,郑重地说,“你要是真的觉得抱歉的话,万一以后我做错了什么,请你也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主人,系统已重置,请进行下一步操作。”人工智能的提示音把朴佑镇从回忆中惊醒,他像是突然明白了姜丹尼尔的那句话的意思——“请你也原谅我一次”。


所以他早就知道会有一个人走的那天吗?



帝国边境,阳关星。


得知朴佑镇给人工智能进行了重置,姜丹尼尔有些不知所措,他抓着金在奂问,“我们还能定位到他吗?”


“老板,别担心,它的基础功能没有影响,只是把个性设置全部清空了而已。”金大设计师手上操作不停,表示这只是个小case。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除了老板你最花心思做的那个部分没了,其他的功能都还很好呢!”


姜丹尼尔满头黑线,“这听上去像个好消息吗?”


金在奂高兴地说:“像啊!”


姜丹尼尔没空再理这个缺了一根筋的下属,转而担心起了朴佑镇的情绪。


和朴佑镇相处偶尔感觉到累的时候,都是因为摸不准对方的心思。


他其实没有像他对黄旼炫夸夸其谈时那么自信,他想要占有,是因为害怕失去。


面对朴佑镇,他没了万事握在手中的掌控感,过去都是他拿过来,现在他终于学会了交出去。



姜丹尼尔记得,他从联盟的那所学校“光荣”毕业的时候,大约是和朴佑镇认识两年后。


那会儿正是两国战后的破冰期,很多人私底下会来跟他见面,但他没有让朴佑镇知道这些事情,而且还在明面上配合对方完成了对姜丹尼尔来说不值一提的学业。


他们说是挚友并不为过,但他当然存了点别的心思。


姜丹尼尔毕业礼那天,所有学生欢欣鼓舞,开心地和老师、父母、朋友们聊天拥抱,而他身边只有一个比他还高兴的朴佑镇。


朴佑镇是个喜怒不太形于色的人,但长久的付出收获好的结果他真的很替姜丹尼尔开心,而那时姜丹尼尔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能够让在乎的人开心,是件比自己还开心的事。


那天晚上,朴佑镇买了胚子在他那儿做了一个蛋糕,说是庆祝姜丹尼尔离开牢笼般的学校,末了还强压着人许愿。


朴佑镇捏着蛋糕刀替他自作主张地许了个明愿,“我希望,你想做的事情都能够顺顺利利。”


说完他就赶紧催姜丹尼尔闭上眼睛许愿,姜丹尼尔看着他宠溺地笑,乖乖闭眼冥想道:

我姜丹尼尔从没想过要带走联盟的一分一毫,但是现在如果有人在听的话,我告诉你,我想带走我眼前的这个人。


注定是场不该被祝福的庆祝。


后来这两个愿望都没有实现,而他们的关系也迎来了转折,急转直下,几近破裂。



那个时候出了一件事。


联盟的AO学生在毕业的时候会收到官方作为婚配建议发出的信息素匹配对象信息,这一数据是非公开的。


当时身为毕业生的姜丹尼尔也不例外地收到了,但他作为联盟名义上的友国座上宾,“一不小心”遭到泄露也是很正常的。


于是全体国民都看到了,朴佑镇这个名字就大喇喇地出现在姜丹尼尔的旁边,后面写着匹配数值高达86%,几乎是只要相遇就能天雷勾地火的程度。


姜丹尼尔对此表示很满意,但另一位当事人朴佑镇得知消息时却慌了。


先不说这个数值高得离谱,在他和姜丹尼尔相处的过程中根本没有体现出来,最重要的是,他是如今联盟里和姜丹尼尔走得最近的人,如果官方早就得知了这一结果,那他的靠近,他对姜丹尼尔的示好,他和“帝国质子”这几年的交往,是不是就成了一场预谋已久的计划?


那姜丹尼尔会怎么看待他朴佑镇呢?


他挂掉了来自朴家的数道通讯申请,第一时间赶到了姜丹尼尔的住址,他想要跟对方解释清楚,他事先不知道这样的安排,他无意占着他伴侣的名额……


可是打开门迎接他的姜丹尼尔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对方甚至开心地一把把朴佑镇抱离了地,姜丹尼尔在朴佑镇耳边说:

“我高兴,佑镇,我真的高兴,我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朴佑镇双手下意识地回抱了,脑子却没有跟上,姜丹尼尔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原来对方竟然在期待着这一个结果,姜丹尼尔说:想和他在一起。


朴佑镇不是没有想过伴侣的事情,但如果是对象是姜丹尼尔的话,好像还不赖。


于是满肚子要说的话霎时间烟消云散了,他开始相信匹配度达到86%这个奇迹。


原来他们这么特别,跨越了整条星河还是可以相爱。


姜丹尼尔接着说,“我就知道他们会动手脚,一开始我写的是联盟长的孩子——我就是随便写的,对他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不过他们果然换成你了!”


朴佑镇的笑还没有绽开就僵在了脸上,姜丹尼尔越抱越紧,他却觉得窒息,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听到的话:

“你说……这是你安排的?”


“对啊,不然我强要人的话,他们怎么会给?!”姜丹尼尔的神情里满是讨赏的乖巧,朴佑镇的心却坠向深不见底的黑渊。


“所以,你是在骗人吗?”



联盟给姜丹尼尔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但作为新郎之一的朴佑镇没有出现。


满场受联盟之邀的宾客都仿若在看一个笑话,流言甚嚣尘上。


有说这是联盟自导自演故意让姜丹尼尔下不来台的,有说是朴佑镇不愿意假戏真做的,还有人说朴佑镇根本就是被推出来当弃子的,姜丹尼尔通通置若罔闻。


他西装笔挺,领结精巧,郑重而成熟,这是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锋芒乍现,但他又是那么虔诚而希冀地望着来人的方向,像希腊神话里普绪克在无人的城堡里期待着未归的厄洛斯。


有人提议说要不延期举行,但被姜丹尼尔拒绝了。


许久之后,他好像整理了某种感情,眼里的光藏起来了,最后对所有到访的人表示抱歉并示意仪式做完,他说:


“本来就是场名义上的结合,朴佑镇来不来,无所谓。”


反正我心里,已经认定了。



“所以那个时候,就有很多人说我们的婚姻是貌不合神也离,”朴佑镇无奈地笑了一声,“哎,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呢,你又听不懂。”


曾经叫做“丹尼尔”,如今拥有了新名字——就跟随这辆叫做二八的机甲,命名为“一六”的人工智能在控制盘前一边调整数据,一边回答道:“可是主人你最好再把这个故事继续说下去,因为我们的下一个迁跃点很快就要到了。”


朴佑镇还没有完全从当事人的讲述中抽离出来,他歪头盯着那个形似姜丹尼尔的背影说,“我记得你说过,每一次跃迁都有回不来的风险。”


“是这样,主人。”


朴佑镇思考了好一会,用手托着脑袋感慨道,“那我最后要说的话可能是,我累了,我想要他带我回家。”


说完他又立马自嘲地笑了笑,“这话如果当着他的面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在他眼里,我可能是一个从不示弱的人,不会低头,不会怀柔,硬邦邦的学不来变通……其实他不知道,我也很没有安全感的。”


静悄悄地,这架机甲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空中停住了,再穿过前面的一个小行星流,他们就要到达联盟边缘区的一个未公开迁跃点,然后通过那里非法却合理地跃迁到帝国境内。


这些朴佑镇也不知道。


他一个人的喃喃自语回荡在空旷的驾驶舱内,也通过“一六”断断续续地放大在帝国阳关星的监测室里。


金在奂对于近距离语音传播生效的试验结果非常惊喜,正要和老板一起庆祝,却发现对方只是呆坐在那里,但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仿若遮在他身上的迷雾倏然散开,黄昏的光线透射进来,露出内里一尊沉寂久远的雕像。


那个年轻的声音还在通过机械传出,语气诚挚得让金在奂觉得自己像个偷听者。


“以前我总是逃避,越不去想,越看得清,我们是不对等的。”


“我记得古地球有句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联盟不是他的平阳,而是他的猎域。而我呢?大浪淘沙下的一叶浮萍罢了,还偏偏撞晕在他这座礁石上。”


“我们曾不清不楚地纠缠过,分开后却还是无法随波断离。”


“我恨他,却想他爱我。”




姜丹尼尔起身就往外走。


“哎,老板你去哪?”金在奂在他背后叫道。


“去爱你老板娘!”



那是帝国蛰伏两年后突然向联盟开战的前夜。


传说年轻的国王在那天等到了一场雪。



阳关下雪了,恋人就再也不会分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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